朋星

　　杏花院方亭

　　木雕：掛落、雀替

　　石雕：文房博古

　　庭院深深，花木蔥蔥。

　　位于趵突泉公園西南側(cè)的濟南名園萬竹園，保存有民國時期的園林式四合院建筑，2019年10月16日，國務院核定公布“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”，萬竹園入選，名列“近現(xiàn)代重要史跡及代表性建筑”。

　　萬竹園建筑精美，其中大量石雕、木雕、磚雕尤為出彩，堪稱萬竹園“三絕”，具有很高的文物價值和藝術(shù)價值。近日，學者朋星推出新作《萬竹園雕刻》，為首部全面、系統(tǒng)解析萬竹園雕刻之力作，填補空白。

　　6年春夏秋冬，無數(shù)次近距離觀察，上千張精美圖片，海量文獻資料查閱，深入細致的研究，朋星探尋到了每一件雕刻背后的豐富內(nèi)涵。近日，新時報記者對朋星進行了專訪。

　　前后6年，記錄“最全”萬竹園雕刻

　　萬竹園雕刻雖然有名，但以一本專著對其進行系統(tǒng)解讀，卻從未有過。朋星的這個想法，也是逐漸產(chǎn)生的。從2015年初開始，因為家住大明湖附近，他常會穿越五龍?zhí)叮锦劳蝗珗@逛一圈。“進趵突泉自然會去看大名鼎鼎的萬竹園，一開始主要是看萬竹園的建筑，對園里那些局部的雕刻并沒有過多關(guān)注，越到后來就越開始關(guān)注這些精美的雕刻。”

　　到2016年，朋星開始“加大力度”關(guān)注、拍攝萬竹園雕刻，并有意識地進行整理。到2018年初，他又集中精力，對萬竹園所有雕刻進行了編號、命名、整理。如此寫寫停停，反復修改，前后6年，終成《萬竹園雕刻》一書。

　　系統(tǒng)拍攝、研究萬竹園雕刻并非易事，把所有雕刻拍全就很不容易。平時要上班，朋星一般周末去萬竹園，“得早去，去晚了人太多沒法拍照。我都是早上6點從家走，等7點趵突泉一 開門，就一路小跑到萬竹園。”另外天氣也很重要，拍一年四季萬竹園不同的風光，春天花開，冬天雪落，要挑陽光好的時候，拍雕刻的細節(jié)，卻要挑陰天，“因為很多雕刻都是立體的，如果有陽光，會使得畫面的一半在光亮里，另一半在陰影里。”

　　6年間，朋星已經(jīng)記不清去了多少趟萬竹園，去得多了，和萬竹園的管理人員都熟了，“有的磚雕位置太高，拍不到全貌，管理人員就借給我梯子還幫我扶著。還有一次我看到一處磚雕被藤蔓遮住了，管理人員也找來工匠清理了，他們還吸納了我的建議，定期清理磚雕上的藤蔓，因為時間長了藤蔓必然會破壞磚雕。”

　　令朋星欣慰的是，6年時間他終于記錄下“最全”的萬竹園雕刻，甚至連一些因為空間狹小很難拍到的雕刻，他也用特殊鏡頭拍到了，“所有的雕刻及其方位都已明確，日后若有自然風化或損毀，也能為修復提供明確參考。”

　　樂此不疲，探尋雕刻背后隱藏的“秘密”

　　中國傳統(tǒng)雕刻經(jīng)過漫長的歷史發(fā)展，蘊含著豐富的傳統(tǒng)文化信息，因此對朋星而言，拍攝、整理所有雕刻只是第一步，更重要的“任務”，是要解析這些雕刻背后的文化內(nèi)涵。除了常見的喜鵲、牡丹寓意喜登富貴，喜鵲、石榴寓意喜報多子等，很多萬竹園獨有的雕刻，卻非有細察深思和深厚的文史積淀不能“破解”。朋星樂此不疲，每有所獲，便如偵探破了一樁謎案，欣喜不已。

　　比如萬竹園大門兩個石獅底座南側(cè)面的石雕，就別出機杼。東邊的石雕，周邊雕樹、石，中間雕懷菊(菊花品種之一，因產(chǎn)于懷慶府而得名，懷慶府即今河南省沁陽市)、靈芝，暗含宅院主人的名字“懷芝”;西邊的石雕，雕松樹下一猴右手拿桃，左手搭于額頭，目視前方的一只蜜蜂，蜂、猴諧音“封侯”，二者合起來，正是“懷芝封侯”。朋星說，這類題材，多作猴騎馬背或以馬、蜂、猴組圖，寓意“馬上封侯”，這里卻別出心裁，以植物鑲嵌名字，直接確指某某人封侯，“不知是張懷芝主動授意，還是施工者迎合奉承，雖然用意俗不可耐，但表現(xiàn)方式卻有創(chuàng)新。張懷芝畢竟是個軍閥，簡單粗暴，在大門口就用石雕圖案宣稱：我張懷芝要封侯!這自吹自擂的舉動，造就了雕刻史上的奇葩：封侯、馬上封侯、封侯掛印、輩輩封侯各地皆有，但‘懷芝封侯’，只有濟南萬竹園有!”

　　另一處獨特而頗費解的雕刻，出現(xiàn)在連接萬竹園玉蘭院和繡樓的空中廊橋中，“空中廊橋的出頭枋雕刻雄雞昂首啼鳴、牽牛花開放，這是什么意思呢?”圖案的重點是牽牛花，雄雞只是陪襯。考慮到牽牛花的花朵是朝放晚卷，凌晨四五點、公雞打鳴時就早早開花，所以俗稱此花為“勤娘子”，朋星恍然大悟，原來這個圖案是希望女子當“勤娘子”，黎明即起，繡花紡織。古人說“一出茶飯便知妻，要知賢母看兒衣”，這是在強調(diào)女子要勤儉持家，進行女德教育啊。

　　很多雕刻圖案，非細察深思絕難“破解”，比如有一幅雕刻文房博古圖案的石雕，朋星在電腦上把圖片放大了看，發(fā)現(xiàn)書匣中放著的那本書的封面上有“國志”兩個字，可見這本書應該是《三國志》，但有趣的是，石刻上的這個“國”字，卻不是繁體字的“國”，而且里面也不是現(xiàn)在通行的“玉”，卻是一個“王”，追溯“國”字的演變，朋星發(fā)現(xiàn)，早在南北朝時期就有這種寫法，表示有王、有皇帝才是國家，宋元時期的一些小說戲曲刻本也多如此，太平天國時期洪秀全追逐皇權(quán)，也是這么寫的。武則天時期開始寫成“囻”。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，實行民主共和制政體，《中華民國臨時約法》規(guī)定，“中華民國之主權(quán)屬于全體國民”，所以當時有人把“中華民國”寫為“中華民囻”，“民”字的最后一筆斜鉤還故意往上加長露出頭，名為“出頭民”，意謂人民終于出頭當家做主。195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頒行《漢字簡化方案》，將“國”簡化定型為“國”。

　　另一個例子是木瓜院額枋上的蘇式彩畫，畫面中有四個美女在釣魚，要給這幅圖寫說明，寫個“美人釣魚圖”不會錯，但朋星多想了一步：為什么一定要畫四個美女在釣魚?查閱資料后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原來“四美釣魚”還和《紅樓夢》有著密切的聯(lián)系——《紅樓夢》第八十一回，描寫探春、李紋、李綺、邢岫煙四個美女在藕香榭垂釣，稱為“四美釣游魚”，后常用為繪畫題材，頤和園長廊即有此彩繪。另外，清同治、光緒年間的楊柳青年畫畫師高桐軒也畫有此題材。萬竹園出現(xiàn)的“四美釣魚”，顯然是受此影響。如此這般解釋，可比簡單一句“美女釣魚圖”豐富多了。

　　獨立思考，對傳統(tǒng)文化不能人云亦云

　　萬竹園雕刻分石雕、木雕、磚雕，此亦為萬竹園“三絕”。對萬竹園雕刻的特點，浸淫其中多年的朋星自有總結(jié)，他認為，萬竹園“三絕”中，“石雕最佳，木雕、磚雕次之。”“石雕門類齊全，涵蓋了眾多基本手法，舉凡淺浮雕、高浮雕、圓雕、透雕一應俱全，而且刀法精細。所雕內(nèi)容則大雅大俗，有福祿壽喜，也有詩書人家。另外從雕刻中屢屢使用的道教元素來看，宅院主人張懷芝或者設(shè)計師有信奉道教的傾向。”

　　朋星認為，中國傳統(tǒng)宅院的雕刻藝術(shù)，到民國時期已經(jīng)衰微，但萬竹園仍保持著較高的水準，足證張懷芝十分重視宅院建設(shè)。“張懷芝在天津、北京闖蕩多年，募集大江南北的能工巧匠聚集濟南，抓住了雕刻藝術(shù)的落日余暉，營造了工匠手藝最后的輝煌，因此萬竹園‘三絕’可謂民國雕刻藝術(shù)的高峰，而且隨著時代的變化，傳統(tǒng)工匠的消失和人們居住形態(tài)的改變，萬竹園雕刻也可以說是絕響了。”

　　難得的是，在破解萬竹園雕刻文化“密碼”的過程中，處處可見朋星對歷史和傳統(tǒng)文化的深刻見識。書中對“漁樵耕讀”雕刻內(nèi)容的論述，從文化、文學、哲學、歷史等角度展開，堪稱一篇深刻、精彩的論文。

　　逛景點不能浮光掠影，細察、深思必有所得，獨立思考才能不人云亦云。對于四合院這樣的傳統(tǒng)建筑，朋星也有著自己的見解，“萬竹園的主體建筑是四合院，在追問高樓大廈利弊得失的現(xiàn)代思潮中，四合院頗受熱捧，但我卻冷觀、審慎。四合院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建筑，受磚木材料和建筑技術(shù)的制約，更因皇權(quán)政治的高壓管控和儒家思想的浸染教化，只在平面延伸擴展，對高度則麻木不仁、碌碌無為。遍觀各地四合院，都死守單層、雙層格局，始終停留于低矮狀態(tài)，封閉、幽深、匍匐，散發(fā)著家族宗法制度的陳腐氣息。所以考察萬竹園，我的心情是抵牾的，一方面整體上對四合院持批評態(tài)度，另一方面又承認其局部的技術(shù)性、藝術(shù)性，覺得有必要詳細梳理其石雕、木雕、磚雕，保護文物，鑒賞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