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報新聞首席記者 張穩(wěn) 記者 張一帆 聊城報道

　　“走出農(nóng)村落戶上海，我用了7年；離開上海回到農(nóng)村，只要1天。”2024年1月8日離開上海那天，蝦米（現(xiàn)在的他，更愿意外界這樣稱呼自己）這樣總結(jié)自己最近7年的人生。

　　但其實，這一切，遠不止7年，更非1天。

　　1996年，蝦米出生在山東一個很普通的農(nóng)村家庭。蝦米毫不諱言自己“小鎮(zhèn)做題家”的身份，只是算不上極其出類拔萃的那種，大學就讀于聊城大學秘書學專業(yè)，歷經(jīng)三次考研，考到了上海大學的文學系讀研。

　　2023年2月底，畢業(yè)前夕的他，因一則“上海211文科碩士吐槽招聘會均薪5500元”的視頻沖上各大平臺熱搜，引發(fā)了廣泛關注和討論。

　　一時間，蝦米身上被貼滿了“文科碩士”“二本學生”“一線城市”等標簽。那段時間，他曾在接受采訪時說，“學歷是我下不來的高臺，也是孔乙己脫不掉的長衫。”

裸辭后的蝦米駕駛汽車穿梭在曠野中

　　“就像是湊合在一起搭伙過日子的兩個人，經(jīng)過磨合，最終發(fā)現(xiàn)還是過不下去。”視頻走紅并未給蝦米的生活帶來太多改變，畢業(yè)工作了半年后，他裸辭離開上海，準備自駕環(huán)游中國。他婉拒了上司調(diào)崗加薪的挽留，走得很是決絕。

　　如今，蝦米身上的標簽已經(jīng)變成了“裸辭”“自媒體”“環(huán)游中國”。但對他而言，這一切并非放棄“眼前的茍且”、追尋“詩和遠方”的快意。

　　三次考研&211文科碩士

　　2024年3月19日上午，在山東聊城見到蝦米時，他剛剛把行李從借住的朋友家里搬回自己車上，準備出發(fā)前往河北。

　　黑色SUV的后排空間和后備箱里，堆滿了行李箱、食物、當床墊用的瑜伽墊。貼在車頂天窗上的世界地圖格外顯眼，買于他離開上海那天，“想時刻提醒自己，之前見到的天地太小，還有更大的世界要去看。”

在旅途中的蝦米

　　自2月22日從老家出發(fā)至今，蝦米自駕經(jīng)過了濰坊、東營、淄博、臨沂、棗莊、聊城，但還沒有走出山東。這和他原本的計劃相差甚遠。

　　原本的計劃里，由山東開往河北，經(jīng)京津轉(zhuǎn)入東北，最終到達漠河，大致需要兩個半月。但真正走起來他才發(fā)現(xiàn)，旅行和旅拍不是一回事，后者要費時間得多，作為一名以人物對談為主要內(nèi)容的視頻博主，他在途中需要不停拍攝和剪輯。

　　蝦米是有些健談的，這是他給記者留下的第一印象。

　　但他讀大學之前并非如此。“18歲之前，我連我們縣城都沒有出過，從我們村坐大巴去縣里的高中，每次要開40分鐘，那時我覺得這段路途遙遠且漫長。”

　　上了大學，預想中的巨大變化并沒有出現(xiàn)，“就像從一個縣城換到了另一個縣城，周圍的朋友也都是相似面孔的人。”為了做出改變，蝦米加入了辯論隊，希望通過辯論提升自信。

　　后來，經(jīng)過三年努力，蝦米跨專業(yè)考上了上海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。蝦米用“漫長”“煎熬”形容這個階段。“錄取名單公布的那一刻，我沒有覺得輕松，從那一刻起，我就覺得自己比別人多耗費了兩年，必須要在往后同等的時間里，比別人走得更快，把這兩年給補上。”

　　考研成績出來的第三天，蝦米就外出打工去掙學費了。“做銷售，最底層的那種。”

蝦米收拾行李從家出發(fā)

　　“2020年9月8日，我在虹橋機場迷路了，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，為了這一天，我傾擲了三年的考研時光。”當蝦米從農(nóng)村一步步走到上海，看到這樣繁華的大都市，首先感到的并不是欣喜若狂，而是無法融入和遙不可及。

　　“走出上海大學的校門，我做的第一件事是，拿出手機來查周圍的房價。”在上海讀研的三年，蝦米比任何人都要努力，他去國企、大廠實習，嘗試做主播，三年里沒有賴過一次床。“著急，總覺得自己在被時間追著走。”

　　很長一段時間里，他努力試圖用血肉和身軀撞破城鄉(xiāng)之間的隔膜。不過，如今的他倒是覺得，曾經(jīng)萌生的強烈渴望，更多是外界給予的幻覺。

　　視頻走紅&裸辭

　　2023年2月底，那則“吐槽文科碩士月薪5500元”的視頻走紅時，蝦米已經(jīng)經(jīng)歷了六個多月的求職。“半年時間投了上百份簡歷，參加了近20次面試。”

　　“當時對做什么工作并沒有準確的預期。”求職期間，雖然沒有刻意強調(diào)自己的學歷，但潛意識里，蝦米還是希望能找到一份跟學歷、知識積累相匹配的工作。

走紅的視頻截圖

　　對于那條“出圈”的短視頻，蝦米直言，從頭到尾他從未覺得自己“紅了”。“紅的是那個話題，我恰好是點燃那個話題的導火索。”

　　視頻走紅也并未給他的生活帶來太大變化。大約一個月之后，蝦米找到了工作，一個服務行業(yè)的管培生崗位。這并不是他理想中的工作，但1萬多塊錢的月薪，對于即將畢業(yè)的他來說“可以接受”。

　　“每天早晨七點上班，晚上八九點下班，一周工作六天，比較忙的時候，連續(xù)一個月不休息的極端情況也存在。”跟預想的一樣，蝦米很快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完全不喜歡這份工作。

蝦米記錄晚上11點半下班的自己

　　工作之余，蝦米拿出每周僅有的一天休息時間去拍視頻，然后在工作日的晚上加班剪輯視頻。視頻創(chuàng)作除了讓他的生活更加忙碌且疲憊，也讓他收獲了表達欲的釋放，收獲了一批觀眾粉絲。

　　“當整個人處于連軸轉(zhuǎn)的狀態(tài)，根本沒時間停下來思考，這其實是很危險的。”工作半年后，蝦米選擇裸辭，離開上海去做自媒體。“我并不覺得人生的主要目的是掙錢，是為了完成一系列社會規(guī)定的任務。我的人生有更寬闊的空間可以去追尋。”

　　拋開胸懷與夢想，這當中最現(xiàn)實的原因是，打工人的天花板就擺在眼前，“想在上海成家生活，就要有一套上海的房子。”

蝦米用手機拍攝視頻素材

　　讓蝦米意外的是，父母完全支持他的決定。一輩子生活在農(nóng)村的父母，對于兒子這種看起來離經(jīng)叛道、不合世俗的選擇，并沒有勸誡，“他們非常堅定地支持我，甚至比我自己還要堅定。”

旅途中的蝦米

　　“我不是逃離上海，我其實是在開啟人生階段的新篇章，而它不在上海。至于以后會不會跟上海再次發(fā)生交集，會不會重新回到上海，也未可知。”

在車上剪輯視頻的蝦米

　　他已經(jīng)做好了“撞南墻”的心理準備，如果這趟旅程下來，粉絲沒大漲，那就繼續(xù)打工賺錢，回到大多數(shù)人的常規(guī)道路上。“哪怕這一趟旅途最后錢花光了，兩個饅頭一根咸菜，其實也可以過得很好。”

　　下不去的高臺&脫下的長衫

　　蝦米給自己這趟旅程設定的期限是一年，如今已經(jīng)過去了十二分之一。“計劃趕不上變化。”現(xiàn)在，他已經(jīng)改變了去東北的計劃，打算從北京掉頭南下，去看看南方的春暖花開。

　　旅途中的生活很簡單。“一天的飯錢有時不超過10塊錢。”如果沒有借住在朋友家，他會選擇五六十塊錢的賓館。“實在累了或者周圍沒有便宜的賓館，就在車里將就將就。”路上更多的花費是油錢，為了省錢，他幾乎不走高速。

　　“一個月1000來塊錢油費，飯錢1000塊錢都用不了，加上住宿費，差不多4000塊錢。”饒是如此，目前做自媒體的收入仍遠遠覆蓋不了這些支出，只能靠他出發(fā)前帶上的28000元積蓄。“沒錢有窮游的方法，日子都能過，實在不行打個鐘點工，我覺得也挺好。”

欣賞沿途風景的蝦米

　　3月19日下午3點，蝦米從聊城出發(fā)前往河北衡水。出發(fā)前，他通過地圖查詢路線。走高速比走國道能省一個半小時，但是需要67塊錢的高速通行費。蝦米最終決定，不走高速。“寧愿多花點時間，現(xiàn)階段錢對于我來說比較重要。”

　　“抬頭趕路，低頭記錄生活。人要有詩和遠方的，對吧。”蝦米告辭離開，帶著記者沒來得及問出口的問題，“現(xiàn)在的你，真正下了高臺、脫下了長衫嗎？現(xiàn)在的生活，是你想要的詩和遠方嗎？”

　　或者，這件“長衫”真的存在嗎？也未必，只不過是大家都這么說，可能我們壓根就沒穿過這件“長衫”。